房间里,出乎意料的静谧。
昨夜散落满地的衣衫碎片、倾覆的酒壶酒杯似乎已被粗略收拾过,虽仍残留着狂欢后的痕迹,弥漫着靡靡气味,却远非她想象中的不堪入目。
更重要的是,
偌大的房间里,只有一人。
陈易独自坐在床榻边沿,手边端着茶碗,姿态闲适,甚至带着几分慵懒。
而此刻,他微微抬头,笑吟吟地看着自己。
殷惟郢心底咯噔了下。
小殷知道他这般笑起来格外不妙,常常受难的殷惟郢就更知道,她脊背无端地窜起一股寒意。
而且她预想中的秦青洛、闵宁、林琬悺……那三女本该在此处,或沉睡、或羞愤、或无助的女子,竟是一个都不见踪影!
殷惟郢这回过来,本来是摘取胜利果实的,需知新年时那种纵欲癫狂一回,可是教她翌日一早好久都起不来身……
可眼下只有陈易一人。
她们去了哪里?是早已醒来各自离去?还是……早早被陈易刻意支开了?
殷惟郢顿觉不妙,
先前所有的算计、自得、以及那份“深藏功与名”的优越感,在这一刻,骤然被警觉取而代之。
完了,这是走入龙潭虎穴了!
她的喉咙有些发干,勉力维持镇定,声音却不由微颤,打破了沉默,
“…夫君,怎么就你一个人在……”
陈易依旧笑吟吟的,他没有立刻回答,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,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,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裡显得格外刺耳。
然后,他才慢悠悠地开口,语气平和,却字字清晰:
“你说呢?殷惟郢。”
他唤了她的全名。
不是她的字“鸾皇”,而是连名带姓的“殷惟郢”。
这一声,落入耳畔,殷惟郢脸上的血色,瞬间褪去了几分。
昨夜到底怎么了……
许是出意外的情况太多,殷惟郢忽觉自己是不是又棋差一招,她一面佯装平静,一面步子缓缓往后挪,
“…我闲来看看,夫君你无事,我心也无恙了。”
她愈是喊夫君,陈易就愈是发觉她的心虚。
与小狐狸在讨好哀求时喊夫君不同的是,女冠这般骄矜的性子,很少喊得真心实意。
殷惟郢指尖微颤,见陈易还未开口,便缓缓道:“既然如此,那我便先行离去……”一边说着,殷惟郢一边试着退出门扉。
咚。
陈易屈指轻敲了床榻,虽然不轻不重,却还是吓得殷惟郢一抖,赶忙道:
“夫君……”
“你还好意思说先行离去?”
陈易讥嘲一笑,慢慢道:
“要不要我们好好把事都捋一捋,看看线头在哪里,伏脉又在哪里?”
昨夜他好不容易压服了二女,一番真心实意的话又叫二女心软,但林琬悺陡然出现险些害得他还未圆房便中道崩殂,若不是秦青洛的大度,劝服住了闵宁,届时他哪怕真的三女同房,也要被记恨一生。
殷惟郢头皮发麻,心虚得要命,她赶忙掐指微算,陈易昨夜的的确确是场大艳福,那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?女冠不由声线缩小道:
“昨夜、昨夜我不是帮你安抚了那王爷。”
“安抚王爷之后呢?”
“我…我还留住了闵宁。”
“她们二人都是四品,殷惟郢,你故意让她们两个斗起来作弄我?”
殷惟郢双目瞪大,一下不敢应话,她的确是料到二女会争锋相对,不然也不会安排林琬悺过来。
她不由嘴唇微抿,声音愈发柔软,
“我怎可能故意,要是当真故意,早就煽风点火了,我也是不愿她们就此离你而去,好歹大婚之夜,所以也便唤了林琬悺过去陪房,从旁调和……”
陈易愈听,眸光愈是冷冽,心底一点点疑惑最终打消,如今一听,果真又是殷惟郢在背后使坏。
调和…说得好听。
她哪一次不是说得这么好听。
“你明知她们会斗起来,还让多一个林琬悺过来,火上浇油,嗯?”
说着,陈易缓缓起身。
他动作并不快,甚至称得上从容,可在女冠视野里,如同乌云蔽日,阴影笼罩。
殷惟郢瞳孔微缩,几乎是本能地,脚尖又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。
“我…我没有……”她试图辩解。
陈易没有理会她那微弱如蚊蚋的否认,他向前迈了一步。
步伐沉稳,落地无声,却仿佛踏在了殷惟郢紧绷的心弦上。
殷惟郢呼吸一窒,跟着向后退了一步,后背几乎要贴上冰凉的门框,她袖中的手指悄然蜷紧,指节泛白。
“先是劝服青洛,让她念及旧情,也引我上钩……”陈易语气平铺直叙,又向前逼近一步。
殷惟郢再退,脚跟已抵到了门槛,退无可退,她感觉自己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,陈易每说出一句她暗中做过的手脚,就如同在她脚下抽掉一块立足的岩石。
“然后是留住月池,用那些似是而非的话,勾起她的不甘与旧情,让她留下来面对这最难堪的局面……”
他进一步。
她退一步。
腰肢已微微后仰,道袍的布料摩擦着门框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“最后……”陈易终于在她面前站定,距离近得她能清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暗流,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、混合着淡淡茶香与昨夜未散尽靡靡气息的热度,“是点拨林琬悺,让她在那最关键的时刻,敲响这扇门……殷惟郢,你这调和,可真是用心良苦啊。”
他微微俯身,目光如炬,牢牢锁住她闪烁着慌乱的眼眸。
“告诉我,你到底是想帮我享这齐人之福,还是……想看我在她们的怒火下,如何焦头烂额,如何……身败名裂?”
殷惟郢被他困在门板与他身躯构成的狭小空间里,避无可避。
“我、我没这般想,我…我只是送你一场艳福。”
“好一场艳福啊。”
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,投下的阴影将她尽数吞噬,殷惟郢已近乎面无血色。
然而到这般关头,难道真要就此服软认命么……
若是如此,且不说重回大夫人之位了,当下殷惟郢便有屁股隐隐作痛的错觉,像是幻痛。
念及此处,殷惟郢心底千般慌乱,又心底委屈,带着些微颤道:
“夫君,你信我,我只是…只是想帮你……”
“帮我?”陈易嗤笑一声。
“你、你……你不想想,要不是我…昨晚你哪里能…大被同眠……”
殷惟郢退无可退,双腿打颤,举起手道:
“还是三个!”
陈易闻言一愣,又气又笑,脚步仍在逼近,伸出手,并非触碰她,而是轻轻撑在了她耳侧的门板上,彻底断绝了她任何闪躲的可能。
“是啊,三个,你用三个女人把我架在火上烤的?”
殷惟郢仰着头,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,她所有的算计,所有的自以为是,在这一刻,都被这双眼睛看得通透彻底。
她完了。
如同冰水浇头,让她从头凉到脚,她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,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步步紧逼,步步后退。
陈易戏谑的笑容缓缓敛起,终是一冷,道:“脱了。”
殷惟郢瞳孔微缩,到底是认命了,先是松开衣带,宽袖道袍无声划落,刀削般的肩膀露出,随后银牙微咬,接连挑开衣裳,不消多时,如云雾坠地。
神女的姿仪毫无保留地显露眼前,陈易面容依旧冷冽,他正欲缓缓伸手,可不待他的手伸到,出乎意料的是,殷惟郢一步向前主动抱紧他,贴在他怀里。
她那雪肩微微颤抖,颤着声道:
“夫君,我这一回真不是给你使坏……我真改了……”
她颤着声说着,陈易面容不变,心觉这是鳄鱼的眼泪,然而她发颤了好一阵,竟当真簌簌掉下泪来。
“你要是气,任你泡菊花茶好了……”她脸庞沾湿,紧贴着他肩头,“…不要气得不理睬我……”
陈易微微顿住,不必去看,他也能感受到滚滚泪水滑落,沾湿肩头……
他尽量冷淡,平静道:“那你受好了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
另一处。
王府暖房的院落响起着欢闹。
秦青洛穿过长长廊道,步履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与倦意,来到了这里,还未踏入,便听到了女儿秦玥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,以及一阵轻快的追逐脚步声。
她站在门口望进去。
只见秦玥正穿着一身鹅黄的襦裙,像只欢快的小蝴蝶,在花丛间穿梭奔跑,而追在她身后的,正是王府的正牌王妃,祝莪。
祝莪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常服,褪去了平日的雍容华贵,脸上带着宠溺而温暖的笑容,正故意放慢脚步,陪着秦玥玩着追逐的游戏。
阳光透过窗棂,勾勒出她依旧美丽的侧脸和温柔的眼眸。
这一幕,温馨而宁静,驱散了秦青洛心头因昨夜荒唐而残留的些许纷乱。
然而,秦玥眼尖,一看到父王出现在门口,猛地停了下来。小脸上的欢快笑容收敛了些,取而代之的亲近又怯怯的神情,她小声唤道:“父王。”
祝莪也停下了脚步,看向秦青洛,脸上笑意未减,带着了然与关切。
秦青洛看着女儿那想亲近又有些拘谨的模样,心中微软,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。
她犹豫了片刻,最终还是缓步走上前,俯下身,轻轻地将秦玥抱了起来。
小女孩的身体柔软而温暖,秦玥似乎有些意外,但随即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,环住了父王的脖子,将小脸靠在她肩头,偷偷嗅着她身上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。
祝莪微笑着看着这对母女,柔声道:“玥儿刚才还在念叨你呢。”
秦青洛“嗯”了一声,手臂稳当地托着女儿,目光与祝莪交汇。
祝莪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,虽见她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,但眼神却比往日似乎柔和了些许,少了几分凌厉,便心中微动,状似随意地轻声问道:
“青洛,与陈易成了这婚……往后,心情觉得如何?”
秦青洛闻言,目光微垂,落在女儿柔软的发顶,指尖无意识地卷动着秦玥的一缕细发,她沉默了一瞬,才抬起眼,语气平淡随意回答道:
“还行。”
只是这简单的两个字,落入祝莪耳中,却让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,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欣慰。
她知道的,秦青洛这时口中的“还行”,便已是……满意的意思了。
这桩始于算计、夹杂着荒唐的婚事,至少在此刻,似乎并未让这位心高气傲的女王爷感到后悔与抵触。
祝莪心底亦是难言尉籍,多年以来微悬的心,此刻终于石头落地,她缓缓松开一口气。
得到今日这般的结果,并不容易。
除却二人之间深仇大恨的过往外,官人自己的性情也脱不开关系。
官人往往极少将他的内心和盘托出,纵使赤身裸体,心也蒙着层纱,
分明渴望人看见纱下自己,故此常常引诱,又不忍让人真真揭开,宁愿半遮半掩,最好女子只揭开看上一眼便飞快蒙上,这便是他不利落的由来,也正是女子中殷听雪最得他欢心的缘故,一方面他心底深处其实害怕人看穿他的真心,一方面又不愿人不了解他的所想,就好像碎开一角的宋瓷,把完好无损的釉面迎向旁人,却又遮掩有缺的裂痕。
所以侠女把他想得太好,王爷把他想得又太差,闵宁看到他莹润的釉面,秦青洛却望见他的残缺。
他是如此复杂,如大海般深,又是如此浅薄,像天空一样。
已成婚的三位夫人中,身为其师尊的周依棠无疑是最知他心,所谓知我心者,谓我心忧,然偏偏他不愿让女子为他心忧,故此时而不显亲近,好似争锋相对、刀剑相向。
与知根知底的周依棠相较,殷听雪则是偶尔知道,偶尔不知道,有时是真不知道,有时又是佯装不知道,多叫人怜爱的少女。
至于那景王女殷惟郢,
她什么都不知道。 我的仇敌成了我的道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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